渴求爱与被爱的回忆并不遥远,反倒是拥有爱与被爱的时光迅速模糊。如果要为自己写一部自传,我会写用半生追逐的幻影、写一段波折后成为挚友的heroine、写在崩溃时刻听我哭泣的发小、甚至写那些教会我与人拉扯的坏女人们,却要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她。异国四年半,因为无法坚信而分道扬镳。似乎如此便可概括。这精心构思的一句话足够我逃避,逃避这无论如何也算漫长的青春年光。

尽管时间和主观的视角会美化记忆,但我确实在开始前便知道她喜欢我;她会爱我。那时的我似乎与现在也没有什么两样:对未来迷茫、对爱情渴望。于是plandidly与朋友飞去北京,plandidly接受她的告白。她笑着抓着我的手按上她的胸脯,她说很舒服的如果她是男人就好了她会天天对女朋友这样做。

分手后的一个月,她若无其事地说好友早就看出来她没那么喜欢我了。她不爱我,她早就说过只是我恰好在那个位置:一个在成年之后满足性欲的安全伙伴、一个可以带回家向母亲炫耀的理想女婿、一个情绪稳定(哈哈)又耐心的情绪垃圾桶。她的共情能力并不那么强,又或者我并不值得她共情。吵架时认错的当然应该是我,放短假时飞跃太平洋的也应当是我,未来既然她不想要孩子该去结扎的自然也该是我。

所以我也许是爱她的。她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许多:我因通常不太愉快的性体验而生的精神阳痿、我因她冲动易怒而增强的敏感多疑、还有她因原生家庭苦痛而要求我扮演的男妈妈角色。世界地图上到处是共同的回忆:从天空岛到斯特拉斯堡,从长沙到东京,以及我并不太喜欢却又无比熟悉的北京。我曾发疯一般,因为激烈的口角用一个周末从香槟造访北京。什么都没解决,又什么都解决了。在这四年半里共处的短暂时间里,我几乎是全神贯注地享受和她一起的时光。我既是她的父母也是她的爱人;我们既是天真懵懂的小孩也是沉稳内敛的老人。

但我根本不爱她。我从未向她真正地敞开心扉,说我的应激与创伤、说我的精神有多么脆弱、说每次吵完架如何跑到朋友家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流泪。我也没说那个近在咫尺的幻影、没说我无所适从的内心。或许爱欲本应像青春期的男孩,把故事写得床单上墙壁上到处都是。她喜欢我写小作文,可我写不出。我只有在忏悔的时候提笔才如此顺畅。终于激情退却,疑惑蔓延。她说没事的这就是家庭与亲情。她不再想要我结扎了,她说也许以后会有几个孩子过平静的生活:她相信我将是一个好父亲,让孩子不再有她童年时的遭遇。恐惧充斥我的心头。

我突然想起刚谈恋爱的时候她不爱吃金针菇而我爱吃,因此每每我能吃到两份金针菇。但她会帮我免了香菜。她后来也吃一点金针菇,我后来也吃一点香菜。对食物的挑剔或许来自于味觉或嗅觉的过度敏锐,随着年纪渐长许多强烈的味道不再显得那么讨厌。但我宁愿永远挑食、灵魂的触角永远敏锐。

分手勉强算是体面,我可以安慰自己我未曾做过任何实质对不起她的事情。我可以安慰自己她说她也没那么爱我。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安慰自己。她打电话问我回上海去不去大学路喝酒,我嗫嚅无言。她说「答应我」。我说不出一个字。我抗拒承诺我明知做不到的事情。恋爱时我从来没和她描绘过未来的家庭生活。挂断电话我突然想起朋友说和同人女谈恋爱会被写到小说里日记里回忆里。我在AO3上看到我和她穿上了两个灌篮高手中的肌肉男人的皮,在纽约的一个雪天发生的故事。有一点荒诞,我快咬破嘴唇。我写过很多后来散佚的故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没必要写,和她结束后觉得我不配写。

其实哪有那么多正逻辑和反逻辑。她向我走来,我转身离去。她爱我而我不爱她。顶多是她有一点点不爱我,我有一点点爱她。我曾和朋友开玩笑说成年后与人交往的期盼是骗钱可以骗感情不行:毕竟我没有多少钱却有太多感情。那么我骗取别人的感情又作何偿还。那么我每次提起她总得一笔带过。那么如今我落到什么样的境地都是我咎由自取。

如果把现在的我放到六年前,或许这段故事不会开始,又或许这段故事应该早早夭折:不是在第二周,就是在第二个月。但那时我还年轻。我当时说服自己要努力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但我忘了我自己是否相信。